步步琉璃 @ 霓虹木

男孩和女孩第一次的約會地點是在西門町的國賓戲院。

男孩說，看電影只有這個地方夠格。這個「格」是指什麼，女孩實際上並不清楚。

午夜的西門町瀰漫著在城市邊緣遊蕩的氣味。淹沒在歷史洪流中、繁華褪去的老舊建築，走在裡頭總叫人膽顫心驚、幽暗細長的騎樓巷弄，一切都和商店打烊前人潮洶湧、璀璨光鮮的景象大相逕庭。

卻也是它迷人之處。男孩說。

女孩在將近午夜時分來到西門町，從明亮的六號出口探出地面，有些訝異。

印象中的西門町總是擁擠的。每回隨著長長的手扶梯緩緩上升，透過出口兩旁的大片玻璃總是能望見熙攘的人群，以及徘徊在出口前方等待相會的人們。沒想到對東區而言正是夜將精采的時刻，這兒卻早早一副熄燈打烊的蒼涼面貌──眼前只剩一片偌大寂寥的空間，三兩人兒在街道上走著；頭頂上方的電視牆在夜幕包覆中孤零零的放送喧騰，固執的為一片寂靜帶來熱鬧的氣氛。

女孩走下階梯，眼神淡漠的環顧四周，目光卻被左方不遠處的紅磚建築所吸引。那是紅樓──從日據時代的購物市場、60年代的電影院、到今日的西區文創中心，這幢帶著濃厚時代哀愁感的洋樓建築已經默默地佇立在那兒百年有餘了。

女孩記得自己曾在紅樓觀賞過歌手陳昇的小型演唱會，不過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現在的紅樓，聽說換了經營者，變得更加多元化。規劃了展演館供樂團表演，假日還有創意市集，後頭廣場的露天咖啡區似乎評價還不錯──上回還有個同志朋友熱情的邀請她去喝咖啡……

不過，無論內容如何的改變，迷人的永遠是隨著時代流轉一筆一筆加深歷史痕跡的建築本身所散發出來的美麗與哀愁吧！

女孩望著那幢被燈打得有些詭異的紅磚洋樓，對內心莫名的騷動感到有趣。

走進成都路，過了天后宮不遠後，就看到只有半邊臉的布萊德彼特和凱特布蘭琪高掛在國賓戲院的外牆上。在幽暗的夜裡看到這樣的電影海報感覺還真有些悚然。

前陣子才改裝過的國賓戲院，外觀看不出有什麼差異，其實就連內裝有什麼差別，自己也分辨不出來吧！女孩自嘲的想。

「嗨！」

才走到戲院門口，就看到男孩微笑著迎上前。

「班傑明的票兩張，我買好了！」男孩晃了晃手裡的電影票。

「三更半夜走這條路還挺可怕的！」女孩撇了撇嘴說。

「會嗎？」男孩張望東西，聳了聳肩說：「還好啊！不過早知道妳會怕，就約在捷運出口了……」

「怕是還好啦……」女孩不打算承認自己的怯懦。「詭異倒是真的。這裡白天跟晚上感覺差好多喔！」

「白天是小鬼們來的地方！」男孩悶哼了一聲。

「你該不會是對於身處青少年群中感到不自在，所以才總是三更半夜來看電影吧！」看到男孩臉上不自然的表情，女孩好笑的問。

「有什麼好不自在的！我大學的時候也常在這裡晃來晃去的，這裡就跟我家一樣！」男孩反駁的說。

「大學生要偽裝青少年比較容易啊！」女孩臉上戲謔的笑意是更深了。

「妳別誤會了，這只是單純的作息問題！」男孩正色的說。「而且午夜場比較容易買到好位子！」

「反正你還不是先用網路買好票了！」女孩揶揄的說。

「這也是最近幾年的事啊，」男孩努力的為自己辯白，「我從大學時候就是這個時間來看電影了！」

「沒關係啦！反正這裡的新奇潮流一點都不符合你工程師的氣質！」女孩毒舌的安慰道。

「這就對啦！」男孩附和的拍了下手掌，「這裡也跟妳的時尚氣質完全不搭調呀！」

女孩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望向斜對面的紅綠燈。知道自己說了「不禮貌」的話，男孩抓了抓頭髮，故意轉移話題的說：「妳喜歡布萊德彼特嗎？」

「還不錯啊，」女孩這才回過頭來，輕輕地點點頭說：「我喜歡他的『大河戀』。」

「哇！好老的片子喔！」男孩誇張的驚呼。

「難道你沒看過？」女孩揚起眉，威脅似的看著男孩。

「看過啊！」男孩模仿電影海報上的布萊德彼特，作出揮動釣竿的姿勢，笑嘻嘻的說：「所以才知道這部片老啊！」

「其餘的就沒什麼深刻印象了……」女孩皺著眉思索的說。

「妳這樣說他的影迷們應該會很傷心，」男孩搖搖頭嘆道。「聽說這部『班傑明的奇幻旅程』很好看，不是場面豪華的那種好看……」

「我聽說了，」女孩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難以察覺的笑容。「你是第七還是第八個邀我來看這部片的人了！」

「哇！這麼紅？」男孩挑眉，心裡是五味雜陳的。

「你可別誤會了，找我的有男也有女！」女孩解釋，臉上表情卻帶著似有若無的得意。

「喔──」男孩笑了笑，「妳別誤會了，我是說沒想到這部片這麼紅啊！」

「這不是廢話嗎？不然我怎麼可能會特地到電影院看好萊塢片！」女孩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

「那是因為妳沒挑對戲院！」男孩不以為然的說。「大國賓場面之壯闊、音場之細膩，妳試過一次就知道！」

「你這是幾百年前的資訊？」女孩揚起眉，質疑的問。

「這是經驗！」男孩挺起胸膛，一副神氣的模樣，「我就跟妳說我從大學時代就在這裡看電影了……」

「所以這根本是你緬懷青春的地方嘛！」女孩取笑的說。

對於女孩的調侃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男孩只好摸摸鼻子的說：「差不多時間該進場囉！」

這部片長，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街上是更冷清了，只剩路旁計程車司機們的喧嘩聲，在靜謐的深夜裡顯得更加響亮。

女孩始終沉默著。男孩也沉默的跟在身旁亦步亦趨的走著。

「好悲傷……」女孩嘆了口氣，語氣裡帶著綿延不盡的惆悵。

男孩也嘆了口氣。

「不過，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這不就是人生嗎？」

女孩愣愣地望著男孩好一會兒，才從嘴裡輕輕的吐出了幾個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男孩震了一下。

「不可能！」

女孩點點頭。

男孩深吸了一口冬日夜晚的冷冽空氣，像是想把胸腔積鬱的愁悶一掃而盡。他轉換了口氣，輕鬆的說道：「下次再來這看個大場面的片吧！」

女孩笑了笑，望著前方幽暗的深處，眼中依舊迴繞著揮之不去的淡淡憂傷。